专访渣打新加坡及东盟CEO李福祐：中国对东盟投资聚焦创新产业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胡慧茵

从今年上半年数据来看，中国和东盟经贸合作愈发紧密和活跃。

据海关总署统计，今年上半年，中国对东盟进出口3.67万亿元，同比增长9.6%，增速高于同期中国货物贸易进出口增长。叠加近期中国—东盟自贸区3.0版谈判全面完成，外界预期中国和东盟经贸合作空间进一步拓宽。

“中国—东盟自贸区3.0版谈判完成，释放出区域合作深化、互联互通增强的信号。”近期，渣打银行新加坡及东盟行政总裁李福祐在接受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专访时表示，预计中国—东盟自贸区3.0版将降低中国企业进入东盟市场的门槛，强化市场间的互联互通并降低运营成本，最终建立更稳健并具有韧性的区域供应链。

伴随着中国与东盟经贸往来保持良好增长势头，东盟也成为不少中国企业出海的重要目的地。“本土化”和“供应链管理”是李福祐受访时提及的关键词。他认为，中国企业的出海进程已步入更加成熟的“3.0阶段”，正从以往以成本导向为主的生产者，转型成为值得信赖的市场参与者、贡献者与受益者。

《21世纪》：当前，中国—东盟自贸区3.0版谈判已全面完成，向签署升级议定书的目标迈出关键一步。它将如何进一步拓展中国同东盟的经贸合作？

李福祐：在当前全球保护主义逆流涌动、不确定性增强的背景下，中国—东盟自贸区3.0版的全面完成谈判，向世界释放了深化区域合作、强化互联互通的明确信号。

中国—东盟自贸区3.0版在原有框架上大幅拓展内容，包括数字经济、绿色经济、供应链互联互通、标准技术法规与合格评定程序等9个新增章节，这将降低中国企业进入东盟市场的门槛，强化市场间的互联互通并降低运营成本，最终建立更稳健并兼具韧性的区域供应链。

此外，随着中国投资不断增加，东盟将加速成为全球创新与价值创造的领军者。值得一提的是，中国—东盟自贸区3.0版还确立了技术标准互认和监管协调机制，为更深入的制度融合奠定基础。

《21世纪》：你对即将实施生效的中国—东盟自贸区3.0版有何期待？对此，渣打银行在业务布局上有怎样的新规划？

李福祐：中国—东盟自贸区3.0版谈判实质性结束，标志着这一覆盖全球四分之一人口、贸易总额近7万亿元人民币的超大规模市场迈入规则深度融合的新阶段。我们期待中国—东盟自贸区3.0版最终完成，它将提升供应链和产业链的可预期性、韧性、多元化，推动实现区域一体化。

渣打银行的网络覆盖亚洲、非洲和中东，能在包括亚洲在内的市场发挥“超级连接器”的作用。渣打银行是唯一一家在东盟10国均有业务布局、且在华运营已达167年的国际银行。围绕中国—东盟自贸区3.0版的落地，我们会有几个方面的具体规划：一是进一步聚焦服务企业及金融机构客户的跨境需求，为企业提供交易与证券服务、融资、风险管理及行业咨询等服务；二是，继续拓展数字与绿色领域业务，比如针对数字基础设施、科技服务、可再生能源及绿色制造企业的咨询与融资服务；三是，提升供应链金融与贸易便利化，加强贸易金融解决方案，如可持续供应链融资、应收账款方案及数字贸易工具等。

《21世纪》：中国连续12年为全球前三大对外直接投资（ODI）来源国，其中，中国对东盟的ODI2024年增长12.6%。对中国而言，东盟有何投资吸引力？中国对东盟的投资说明中国的对外投资具有怎样的特点，呈现出怎样的变化？

李福祐：东盟已成为中国对外直接投资的首选目的地之一，我认为这一地区主要有几方面吸引力：一是，地缘局势多变，中国企业正面临供应链重组的压力，因此它们会选择把部分生产环节转移或扩展至东盟，以分散风险并降低关税壁垒；二是，东盟在地理位置上与中国接近，且具备相对较低的运营成本，适合从事制造业和出口导向型产业；三是，东盟人口接近7亿，人口结构年轻化凸显且中产阶层不断壮大，提供了巨大的消费市场。所以东盟不仅是中企制造基地的所在地，也是中企的消费市场；四是，东盟国家的发展水平各异，投资机遇多元。例如，越南吸引电子与白色家电的投资；印尼在电动车产业链领域积累优势；马来西亚东部发展计划为基础设施和工业投资开辟新空间。

去年，中国对外直接投资总额（以人民币计）同比增长11.3%，涉及151个国家和地区的9400家境外企业。这一投资延续了2023年的高位增长，彰显出中国巩固全球主要投资者地位的决心。从投资分布来看，中国对美国、欧盟、澳大利亚等传统目的地的投资减少，对东南亚与非洲等新兴市场的投资则显著增长。

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在东盟的投资正在经历从基础设施到创新的结构性转型。早期以国家主导的基础设施和重工业为主，而近年来则更多由私营企业引领，集中投向技术、消费品、清洁能源与数字服务。

《21世纪》：随着共建“一带一路”倡议、中国—东盟自贸区及RCEP（《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等政策红利的持续释放，东盟已成为不少中国企业出海的重要目的地。这些政策如何影响中国企业“走出去”？在当前的关税形势下，中国企业“走出去”发展到怎样的阶段？

李福祐：东盟已成为中国企业“走出去”的重点目的地。共建“一带一路”倡议、中国—东盟自贸区及《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等政策框架和贸易架构，为企业提供了优惠的市场准入条件，提升了它们的市场竞争力。

当前，中国企业出海已进入一个更加成熟的3.0阶段，从以成本导向为主的生产者，转型为值得信赖的市场参与者、贡献者和受益者。我们看到中国企业的发展呈现几个新趋势：一是，许多中国企业“生而国际化”，许多产品从一开始就面向国际市场设计，往往先在全球市场取得领先地位，再进入中国市场；二是，中国企业在多个领域成为“新领军者”，包括太阳能、电池、电动车等；三是，中国企业展现出强大的全球供应链构建与管理能力；四是，中国企业更加重视融入所在的地区，积极承担企业社会责任，理解并尊重当地文化差异。

展望未来，东盟将在塑造新一代中国跨国企业中发挥关键作用。未来5至10年，越来越多中国企业将继续在东盟市场积累经验，助力它们在全球舞台上的发展。

《21世纪》：据你的一线观察，出海东盟的中国企业有怎样的金融需求？他们可能面临怎样的风险和挑战？

李福祐：随着中国企业加快布局东盟，它们的金融需求在不同阶段呈现出明显的变化。中国企业普遍需要三方面的支持：首先是对本地营商环境的理解，包括法律体系、税收政策、消费者习惯、劳动法规以及文化和宗教因素；其次是流动性管理和风险对冲，尤其在地缘政治不确定性加剧、利率和汇率频繁波动的背景下，企业对金融稳定性的需求显著上升；另外，随着人民币国际化进程不断推进，越来越多企业希望通过人民币开展跨境融资和结算，离岸人民币业务的需求日益增长。

处于不同发展阶段的中国企业，面临的挑战各不相同。在初始阶段，中国企业需要全面了解目标市场的法律、税务和消费习惯。在投资阶段，中国企业往往希望最大化初始资本的效率，倾向于运用多样化的融资工具。在运营阶段，当企业进入稳定发展期后，对营运资金贷款、现金管理以及外汇风险管理的需求更为突出。渣打银行能够搭建交流平台，帮助企业分享成功经验与教训。针对在投资阶段的企业，渣打银行将提供项目贷款、双边贷款等融资解决方案，并根据企业的贸易、运营和投资架构，定制外汇和资金管理方案。

举例来说，渣打银行曾为一家中国汽车企业在印尼的子公司安排了4300万美元融资贷款，支持其本地经销商网络的扩展；同时提供了一笔为期两年的1000万美元绿色定期贷款，以支持其扩大电动车生产线；并结合一次性还款安排，帮助企业更好地匹配其现金流周期。

《21世纪》：中国企业的出海热潮也带动中外资银行在跨境金融领域的竞争加剧。在服务出海东盟的中国企业方面，渣打银行有怎样的竞争优势？

李福祐：渣打银行的独特优势在于网络和本地经验的结合。作为唯一一家在东盟10国均有业务布局的国际银行，其中7个市场的运营历史已超过百年，渣打银行能够帮助中国企业在多个东盟市场同时拓展业务，帮助企业借助本地资源实现顺利落地。

我们在东盟组建了专门的团队，其中包括常驻新加坡、马来西亚、越南、印尼和泰国的普通话服务团队，在提供金融咨询和市场研究的同时，努力促成与本地合作伙伴的联系，从而帮助中国客户实现更高效的运营本地化。

在传统贸易融资和现金管理的基础上，渣打银行不断拓展新的能力，以满足企业日益多样化的需求，一是为中国企业在东盟的并购交易提供支持；二是为在多国搭建供应链的企业提供跨境综合解决方案；三是依托成熟的可持续融资团队，其中包括专门的转型金融部门，多样化的绿色金融产品，帮助高排放行业客户实现绿色转型。

《21世纪》：今年以来，东南亚国家纷纷出台支持数字经济发展的政策，而且今年，东盟国家启动《东盟数字框架协议》谈判，若该协议一旦达成，将成为全球首个区域数字经济协定。你如何看待东盟发展数字经济的前景？渣打银行如何把握东盟发展数字经济的业务机遇？

李福祐：2025年是东盟数字经济发展的关键节点。根据市场调研预测，到2030年东盟数字经济规模预计将达到1万亿美元，如果《东盟数字经济发展框架协议》(DEFA)顺利落地，这一规模甚至有望翻倍至2万亿美元。DEFA的议题覆盖范围广泛，包括数字贸易、电子商务、跨境数据流通、支付体系、数字身份认证、网络安全以及人才流动等，致力于打造一个真正互联互通的区域数字生态系统。

渣打银行希望成为东盟数字化这一转型进程中的重要合作伙伴，凭借专业能力和全球网络支持东盟数字化发展。一方面，渣打银行与FairPrice Group合作推出数字银行Trust Bank，为零售客户提供多元化的产品和服务。成立近三年来，Trust Bank已发展为全球增长最快的数字银行之一，客户突破100万，占新加坡约20%的市场份额。另一方面，我们与新加坡政府合作，通过新加坡贸易数据交换平台（SGTraDex）推动供应链生态系统间可信、安全的数据共享。

同时，渣打银行也在积极探索新技术应用。比如，参与资产支持证券代币化试点，推动东盟在区块链应用和贸易现代化方面走在前列。以人工智能为新引擎，目前渣打银行已在全球范围内批准并应用超过300个AI应用场景，包括在东盟市场广泛应用。

《21世纪》：近期，东盟发布了《2026年至2030年经济共同体战略计划》，承诺在贸易和投资中推广使用本币，计划通过促进本币结算和加强区域支付互联互通，来减少由汇率波动带来的冲击。目前东盟内部本币结算的使用情况如何？

李福祐：近年来，东盟在推动本币结算、降低对美元依赖方面取得了显著进展。2024年，东盟内部贸易中采用本币结算的比例已超过25%，相比2019年的不足10%大幅提升。这一变化凸显了东盟国家降低外部汇率风险、减少交易成本、提升金融韧性和区域一体化水平的决心。

区域支付互联互通（RPC）倡议则是支持东盟国家间本币结算的重要文件。该倡议在2022年由马来西亚、泰国、新加坡、印尼和菲律宾五国央行共同发起，到2025年中期已扩展至9个东盟成员国。通过这一网络，用户可以实现跨境账户支付和二维码支付的无缝对接，交易成本大幅降低。这一机制不仅有利于中小企业跨境贸易，也便利了游客和零售客户，提升了东盟区域的金融普惠性。

《21世纪》：能否跟我们介绍一下人民币在东盟的使用情况？未来，人民币的使用在东盟会有怎样的前景？

李福祐：人民币在东盟的使用近年来展现出强劲增长态势，并有望保持这一势头。背后的驱动因素包括中国—东盟贸易投资规模持续扩大、区域一体化倡议的推进以及金融基础设施的完善。具体来看，2024年中国与东盟跨境人民币结算量同比增长35%；在新加坡，人民币存款规模从2020年的1340亿元增长至2024年的2760亿元，四年内实现翻倍，约为香港的人民币存款池的四分之一。

人民币正逐渐成为东盟企业与中国供应链往来的结算货币。随着新能源和电动车等中资企业在东盟设厂，并在新加坡建立区域采购与财务中心，人民币计价交易需求进一步上升，帮助企业在合作过程中降低汇率风险、减少对美元的依赖。

东盟各国政府的政策支持也在推动人民币使用。比如，印尼央行与中国人民银行已建立本币结算（LCS）框架，允许通过特许交叉货币做市商直接使用印尼盾与人民币进行双边交易，而无需依赖美元中介。在清算网络层面，截至2025年年中，已有约100家东盟本地银行接入人民币跨境支付系统（CIPS），极大提升了区域内人民币交易的效率。

（实习生卢文静对本文亦有贡献）